※ 专注冷西皮100年~

“我回来了。”提查诺打开家门。

所谓“家”其实只是那不勒斯北郊一座荒废的化工厂，然而自从他搬进来，有了主人，有了家具，甚至还有一只宠物，的确很能算一个家。

“今天集市上有很新鲜的三文鱼，你想盐焗还是煎着吃？”他打开冰箱，里面整整齐齐摆着这些天买来的食物，全都一口未动。

“还买了你喜欢的香蕉牛奶，放冰箱里了你自己拿。”

“……史库亚罗？”

他们养的金刚鹦鹉也跟着喊起来，高一声低一声地“史库亚罗！臭小子！史库亚罗！”

鹦鹉不会叫提查诺的名字，它只会喊他“喂”，那是史库亚罗对他的称呼。

没有人回答，房间内空空如也。这是自然，史库亚罗已经死了。

据说，人死后的第七天是回魂夜。

提查诺不信奉这种伪科学。他倾向于相信这个时间点正值生者的怀念达到最大峰值。

史库亚罗已经死了。但他脑中的幽灵还活着。

有时他感觉史库亚罗就站在窗外，然而推开窗子却是一片空旷。

打开上了锁的地下室，也是空空如也，只有数不清的史库亚罗的照片，密密麻麻从四面墙贴到天花板。

史库亚罗的鬼魂，也许就在这个房间里，静静地窥看着。这种思路让提查诺顿觉羞耻。

他叹息着，把满墙的照片一张一张揭下来。

【今天他也没有来。】

继续住在废弃工厂其实很不安全，老板从不会轻易放过失手的部下。提查诺不躲到别处的唯一理由就是等待史库亚罗。

在家中枯坐到白日西斜，他翻出一把手枪别在腰侧，照例出发去波焦莱莱的社区教堂。

史库亚罗是无神论者，那个教堂的唯一意义，就是他俩在那里相遇。

提查诺在教堂参加他第三任搭档的追思仪式，而史库亚罗前来考察这个新一任搭档：绰号“死神”，并不是有着多么令人闻风丧胆的替身能力，正相反，因为实力太弱，和他搭档过的家伙全都挂了，这祸及无辜的衰运真叫人叹为观止。

“喂，弱鸡，老子可不信邪。不过你也别拖我后退。”

霸气十足地撂下狠话的这家伙，提查诺觉得，跟自己也就半斤八两。

不过表面上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。出于弱者的圆滑，他通常寡言，因为一开口总是谎话。史库亚罗的聒噪在日后恰巧填补了这份缺陷。

“走吧。”像深海鱼类一般张牙舞爪的家伙问，“你住哪里？”

“哎？”

“我被房东赶出来，已经在这鬼地方住了五天。”

提查诺眯起眼睛，笑得分外无辜，“好巧，我也没有地方住。”

从今往后，连他也终于拥有了同伴。

史库亚罗让他想起小时候遇到的野狗。

当他忍着饥饿翻垃圾桶，它也翻。如果他们看上同一块发霉面包，野狗会主动放弃。一开始它会龇牙咧嘴，露出锋利的牙齿。不过提查诺很快发现，实际上它不敢咬他。

和孤独的人类一样，孤独的狗也怕没人在自己身边一起瑟瑟发抖度过长夜。

一旦拥有过他人的陪伴，就绝不会想再变回一个人。

即使人类的宿命最终都是孤独。

每次走进这间教堂，提查诺总以为误入了墓园。杂草被踩得东倒西歪，藤蔓植物到处乱爬。当他和史库亚罗初次在这里见面时，它还是个热闹的教堂，彩绘玻璃鲜艳明亮，做礼拜的人群来来往往。

如今虽然破落，圣像下的烛火仍然从不熄灭，一个年轻男人正小心翼翼地把蜡烛依次点燃。他每天都来，每次都看着和昨日一样燃烧的蜡烛，却一次也没有遇上史库亚罗。

晃动的烛光让提查诺以为自己在踏入一场摇摇欲坠的梦。梦中没有过去，也不再有将来，只要不被点破，他就永远不必醒。

最后一枝烛台也亮了。年轻男人吹灭手中的火柴，向他走来——久别重逢，隐含着一种终结的预兆。

“你终于来了，提查诺。我等了你一个月。”面前的人对他说，“任务失败后，你的尸体就不见了。”

原来如此。

“要不是你确确实实在我面前停止了心跳，我现在大概……会以为你还活着吧？”

这一次先死掉的其实是他自己。

“我养好伤回去之后，我们的房子已经被拆了。想来想去，只好来这里等。”

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滴落在他手背。

“虽然我不是信徒，但每天替你向上帝告解的话，也许还是能得到宽恕？”

然而实际上这不过是种错觉——尸体怎么可能流泪呢？

“我怕你……一直飘荡下去，没办法上天堂。”

我们哪有机会上天堂呢，提查诺心想。

不过太好了。

死的不是你。

那么你就还有可能像其他那些普通人一样，过完平凡的一生

然后我们……

花很长时间去接纳一个人走进你的人生，再花更长的时间向他告别——这就是爱。像他这样悲观惯了的人，要到生命的最末一刻，才能够领悟。

“我们在地狱再见吧，小鲨鱼。”

在史库亚罗点亮的烛光中，提查诺闭上了早已死去的双眼。

【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，被梦见的人醒了。——博尔赫斯】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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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ND